【荒天】斜风约水(三)

斜风约水

荒天


第三章


 

此次言谈最终不欢而散。

大天狗振翅飞去,鸦色的羽毛从他翅膀上落下,曼妙地浮动,缓慢降落到荒川掌心。他握着那只羽毛良久无语,抬眼望去,广阔天地间只余一抹溶溶月影。

等到月色渐尽,天际线显出明亮的日光,大天狗才停止了飞行,他倚靠着高山上厚重的云层,朝着尘世投去了无谓的一瞥。日出月隐之交,崭新的力量在身体里游动,一切都以新的秩序开始运行,摒弃了黄昏时妖力混乱的波动。

大天狗闭上双目,手指握紧了袖中的竹笛,山野间清新的空气酝酿着动人的曲谱,化作万物无声的歌谣,在寂静中缓缓吟唱。可是他的心情却不平静。

荒川。

他又是这么不合时宜地占据着他的念头,在每一个不该想到、也没有理由想到他的时刻大张旗鼓地出现,招摇过市。

这算什么?

大天狗生出几分困扰。他不知荒川心里会想到什么,也不知荒川会如何评价于他,因为对方而心烦意乱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,而另一位显然游刃有余,作壁上观,他越是苦恼越是不解,对方便越是觉得兴味,越是要变本加厉地来对待他。

这算什么。

大天狗横笛于胸,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笛孔,吹出一声尖利的高音,含着无处发泄的戾气,惊飞了山间悠闲的群鸟。

音调回转,平滑地落入低沉,乐曲婉转起来,山谷的风将它送去很远很远。有见识广博的老者听到了,便会告诉年幼的稚子,这是爱宕山的大天狗在吹笛。

他的指尖还残留着荒川所赠酒水的香气,经过了一夜的奔波,仍未散尽。气味横生出枝蔓,缠绕上他的笛子,似有若无的一点儿反叫人更加在意。

大天狗握着笛子沉吟,想到被他碾碎的酒杯,里头的酒液他虽然只尝了一口,但不可否认确实是他喜欢的。所以荒川之主到底为什么摆出那副惋惜的表情,说是在笑他暴殄天物吧,似乎也有些牵强,或许他不是在惋惜漏掉的酒液,而是在惋惜大天狗他本身,笑他愚笨,白活了这么多年,不解风情。

柔软的绸缎,细致的瓷器,针脚精密的花纹,在他们交谊之初,荒川也曾送过他诸如此类的东西,留之无用弃之可惜,大天狗对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兴趣。他本就是大妖,前生生于皇族,不过是看惯了的东西,有什么稀奇,爱宕山的小妖怪们送上的贺礼早就堆满了他的住所,荒川所赠之物只能收藏在内室里。

大天狗闲来无事,偶有兴致时也曾随手翻阅,琳琅满目之间,唯喜荒川所赠予的一条珊瑚游鱼,灌注了他的妖力,碰触时会发出淡色的蓝光,像是不透明的涟漪。

本是怀着怨愤之心,却又记起他的好,记起他耗费妖力替自己疗伤的情景,记起自己欠他的一份多情。大天狗愣愣坐了半晌,直至太阳完全升起,方才如梦方醒。他匆匆离去,挑了一套水晶棋子,又往荒川之上飞去。

“荒川?”

两三个水泡浮了上来,椒图撑着贝壳游上来,有些畏惧地展开一条缝,细声细气地跟他问好。

“大天狗大人,您来了呀。”

“荒川大人出去巡查了,您若是想找寻他,便请往北方去。”

话语堪堪说完,胆小的鱼尾姑娘就收起了贝壳,重又沉进水底里去。

北方吗,大天狗转了身子,向北处遥望。他曾经年轻气盛,逆着流向往源头处追溯荒川的发源。登上遥远的甲武信岳,举目四望,仿佛身处一片孤屿,静静蜿蜒的荒川似乎也是这寂寞中的一笔。

他找到荒川之主并没有费多少力气,那份湿润的妖力早就被他察觉,更不用说两岸避开的居民。

“你最近很闲啊,大天狗,”荒川拢了拢袍子,将手背在身后,“总是来找我。”

“给你。”

大天狗不理会他的调侃,将自己带来的棋子扔进荒川怀里。

荒川反手接住了他的礼物,细细打量了一番,紫色的眸子里扩散起波纹。

“是赔礼吗?”

大天狗不置可否,另起话题,“你怎么舍得出门了,天天呆在河底的懒惰水獭。”

他难得的反驳引得荒川挑了挑眉。

“荒川新生了一条支流,十分脆弱,我来照拂一下免得断流。”

大天狗顺着河道看了看,水流着实孱弱,断断续续,一块石头都有阻隔的可能。

“荒川流动了近千年,河道早已稳固,近几年来,不少支流已经消失,一并汇入主要的河道里,”荒川浅浅地掬了一把河水,凝神看着掌心里沉淀的河沙,“这条水道十分珍贵,需要多费些力气,弥补它的不稳定。”

大天狗有些讶异地站在一边,在他的印象里,荒川之主是位不折不扣的暴君,虽然也听说他会行便利与水利之人,但看两岸居民闻风丧胆的模样,他只当作以讹传讹的虚假之言。又怎会想到,他也会对着珍爱之物露出温柔珍惜的神情。

“你很看重它。为什么?荒川的流向不是早已注定了吗?”

荒川将手中的河水洒落,磅礴妖力倾斜而出,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,瞬间填充了干涸的水道。激流冲撞着河床,溅出雪白的水花,硬生生横贯出一道新路。

“如果命运的河流不会只往一个方向流动的话,那么见证他最后会去往哪里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”

蓝色的游鱼环绕在他周身,一尾接着一尾跳入河水,竖排成列,引领着新生支流的流向。

“也包括我吗?”

大天狗忽然开口。声音里穿进了带着湿气的风,缀成一串白莹莹的珠链。

“也包括我。”

荒川之主自荒川出现伊始,便与其共同存亡,千年,不过弹指一挥间。身居高位,他早已习惯了冷眼旁观的姿态,揣摩着这世间万物的流向,是他唯一能寻到的消遣,当然,他自己也不例外。

“好了,我所能做的已经尽了。能否撑住便要看它自己了。”

游鱼从河底接连跃出,重新聚拢在荒川之主身侧。他挥挥手中的折扇,为现状下了定语。

“既然事情已了,你若是无事,便与我对弈一局吧。难为你找出这么有年头的棋子来。”

这些棋子的由来大天狗已记不清楚,只隐约记得约摸是百年前的事情,有位小妖爱棋成痴,来爱宕山寻求大天狗庇护时,献出了自己雕琢的水晶棋子。不过那时大天狗正忙于修炼,难有闲暇,一摆便摆到了现在,沧海桑田。

大天狗执起一枚棋子,细细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落脚,荒川却下得极快,往往在大天狗落子之时便填上,故而输得也多,不过他似乎不甚在意,斜斜支着下巴,一副慵懒姿态,莫名其妙的胜券在握。

他有时会说话,偶尔一两句夸赞,时不时从棋盘上抬起头来,看一看大天狗,也不多,只一两眼,像是就着一杯淡酒,心不在焉地小酌。视线生出触须,种子般扎根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上,蔓延生长,向深处不断钻营,引起颤颤巍巍的根茎的酥痒。然而大天狗此时只应该保持缄默,充耳不闻。

不知你是否还记得,他讨厌荒川。

堂堂爱宕山大天狗,是不会说谎的。

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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