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荒天】斜风约水（第八、九章）
斜风约水
荒天
第八章
大天狗是个很有原则的妖怪。他的大义就是他追寻的目标，渴求着强大的力量，不断向高峰处攀登，直到建立起崭新的秩序来。他有几乎可以说是无尽的时间来做这件事，在大妖怪当中看起来像个异类。
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。
他在荒川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，甚至不是为了说服他加入自己的阵营，而只是与他待在一处而已。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没有人说话的，气氛总是沉默，但是大天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，他喜欢这种平稳的安静。反正他们之间也实在没多少东西可聊，话不投机，一言不合到最后总是演变成风与水的苦战，掀起荒川上滔天的波浪。
一次两次也就罢了，时间久了，两个人都觉得厌倦，干脆彻底摒弃了这一话题，转而聊些其他有的没的，爱宕山的天气通常清朗，荒川的水流往往汹涌，岸边人迹烟火，城内薄暮清酒。落英缤纷，点缀碧澜，几枚棋子留着残局，黑白对垒分明。
荒川一般会在岸上等他，大天狗去找他时，却偏偏喜欢停在河面。当他挥动翅膀降落之时，便会触到坚实起来的水镜，可以让他稳稳当当地站立，不必担心沾湿鞋袜。有时荒川喜欢故意作弄他，先让他踩到水面，再猝然撤去法术，让他坠落进水里，然后便可以赔礼道歉为由，理直气壮地带湿漉漉的他回荒川河底的宫殿，困住他一整夜。
一开始，他还寻出许多理由跟黑晴明解释自己为何屡屡缺席，但很快他也放弃了争辩。也许在初时他向黑晴明提议让荒川入伙时，便已经被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暧昧的弯弯绕绕。不过大妖怪本来就不需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解释，他想做便做了，也没人逼得了他。
荒川不算是个温柔体贴的情人，他不喜欢出门，也对大天狗所执着的念头没有兴趣。找他喝酒聊天或者留宿，他都很欢迎。可是一旦提到大义黑晴明之流，他便遥遥折扇摆出一副无趣至极的模样，佯作困倦，打个呵欠潜回水中，把大天狗一个人丢在岸上，连朵水花也不翻上来告别。
大天狗一向高傲惯了，要他示弱好比是天方夜谭，当即便负气离开。
若是换了以前，他定然早已将荒川河水搅动地鸡犬不宁，逼迫荒川出来跟他对决，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。
也许是被荒川的懒散性子传染了，他也渐渐懒得跟荒川认死理，反正到最后他也拿荒川没有办法。对方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，平平静静的起不了一点波澜，待到他说到义愤填膺之时，仍是神色如常，好像他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。顺道还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过夜，例行公事似的，那般理所当然。荒川河底的小妖怪们一个个都快认识他，椒图做点心的时候甚至还给他留了一份让他带回去吃。
大天狗被他咬了一口，吃得死死的，郁闷无处发泄，恨不得招来羽刃暴风把他吹得远远的，最好能把他吹回源头去，重新从甲武信岳慢慢流回来。
不，最好是把他吹到爱宕山去，进了他的地盘，看荒川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跑。
大天狗慢慢踱着步子，心里估计着荒川会不会出来找他。
他心不在焉，一直走到城郊处，他不太喜欢水，除了荒川身边，这片地方他都很少待着。
妖怪敏感的听力捕捉到嘈杂的人语，似乎是在说着有关祭祀的事情。大天狗不由得停了脚步，暗自奇怪。在他印象里荒川流域一直平静繁荣，少有妖怪作乱。两岸居民对荒川奉若神明，每年献上诸多供奉也未见他放在眼里。眼下既无水患，又无旱灾，正是风调雨顺的一年，缘何无端提出祭祀之事？
“村子里还有未出嫁的少女吗？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迟疑着说。
“有是有，可是···荒川主那般喜怒无常，会有用吗？”
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，再这样下去，恐怕等不到秋收，庄稼便要在田里全部干死了。”
“就是啊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明明浇了水，地里还是一样的干，土都龟裂了，还种什么庄稼。”
“天气虽热，但也没到那种程度啊，修了水渠，里头竟然引不进一滴水。眼睁睁看着水渗进土里，一下子就干了。”
“要不是还下了两场雨，这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。可是就连雨水都比往年要少了很多啊，等了半天只有一小缸，人用都不够。”
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，家里有女儿的妇人克制不住哀伤，低低地啜泣起来。
“再这样下去，恐怕我们都要喝不上水了。”
老者叹息道。
“这几年京都已是多灾多难，本以为我们住得偏远就可躲过一劫，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。有人还说在夏日祭上撞见荒川主了，大家都以为是好预兆，可是才过去几个月，不要说庄稼，人都喝不上水了。”
“只能盼着荒川主发发善心，帮帮我们了。”
“唉···”
长久的沉默。
“准备一下吧，过几日往河里投些供奉，献上些少男少女，其他便听天由命，看荒川主的意愿了。”
大天狗皱紧了眉，暗暗思量。他隐着身形跟随人群而去，果然看见错综的水道已然干涸，底部的裂缝如同从地下张开的血盆大口，吞食着人们的生机。庄稼的叶子已经枯黄，不耐旱的植株大量枯死，堆积如山，干瘪的茎杆挤不出一滴水来，仿佛被火活生生烤干了一般。当地的居民靠着山里泉水艰难维持着日常生活，那里细小的泉眼负荷不住这么多人的饮水之用，逐渐有枯竭的迹象。也正因如此，当地居民才打算进行祭祀，希望荒川之主可以降下恩典，让水流重新能够流进水道之中。
留不住水吗？
荒川的河道依旧欣欣向荣，各个支流也一如既往有着丰沛的水汽，就连那条新生的支流也变得茁壮，往北方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水流。大天狗鞠起一捧水，将它洒落到泥土上，连片刻的湿润也无，清澈的水瞬间失去了踪影。
奇怪，若是荒川并没有停止流动，那些本该汇入田地与水渠中的流水，都去了哪里。为何荒川一直没有发现这些异状，是真的不在乎他们的生死，还是被术法蒙蔽了双眼。持续了几个月的河水聚集起来，恐怕是不可阻挡的巨大洪流，无论它们以何种方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，都会是无法承受的灾祸。
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，他必须马上找到荒川。
第九章
御用反派：八歧大蛇
“大天狗。”
突来的声音打乱了他的计划。
“黑晴明大人？”
他站起身来，手指上的水痕犹然未干。
“你让我很失望，跟荒川之主走得这么近，却连这些状况都没有发现。”
黑晴明在掌心拍打着折扇，神情近乎于惋惜，他挑着眉眼看向大天狗，跟那位白晴明一模一样的脸却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。
“你好不容易才离开了荒川，真是叫人好等。因为你的存在，有些人的计划迟迟不能进行呢。”
大天狗抬起了头，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疑惑的神色。
“轻易地答应邀约，又轻易地离去，接受了任务转头便叛变，对于荒川之主，一向以原则自诩的你，也会有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时刻啊。”
“发生了什么？”
他没注意到，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黑晴明大人。
“阴阳逆转之术分开了两界，其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，封印解开，八百比丘尼将八歧大蛇复活。”
黑晴明心情很好，难得耐心地解释起来。
“白晴明一行人去了冥界寻找草薙剑的碎片，意图重新将他封印。但是对于阳界，他们似乎有些疏忽啊。”
“阴界阳界不断交替，人世陷入混乱，即使是你也感觉到了力量的失控吧。为什么你会觉得荒川可以幸免于难。要知道，水，可是极为有利的媒介。”
“难道说？”
“听说八歧大蛇已经控制了冥界的河流。”
“冥河里运送的是已死之人的灵魂。因而对于现世的河流，大可猜测他暂时无法控制。”
“如果他将冥河与荒川相互贯通的话，那才是真正的阴阳颠覆啊。”
“亡者逆流而上，踏入阳界，生者顺流而下，进入阴界。”
“黑晴明大人？”
大天狗不由得握紧了拳头。
“我们要阻止···”
“就让晴明他们去操烦这些事好了，我们只需静观其变，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。”
“可是···”
黑晴明收起了扇子，发出一声警告的冷哼。
“大天狗，你看不出吗，那才是真正的阴阳逆反。如果八歧大蛇真的成功贯通了阴阳两界的河流，你的大义便可实现了。”
“京都将成为真正的阴界。”
黑晴明眯起眼睛，目光阴暗，透不进一丝光线。
“阴阳逆转，颠覆常理，阴界之人会成为京都的主人。”
“那荒川？”
他依然执着不休地在荒川之主的问题上纠缠。
大天狗最近越来越难驾驭了，是荒川主改变了他吗？
黑晴明在心中思索。
“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我来告诉你？八百比丘尼早已将他拘束于裂缝之中，荒川之水，再也流不到人世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，难道！”
大天狗恍然惊觉。
支流。
是那条支流，是那条突然产生、让荒川耗费了巨大的心力去维护的新生支流。
荒川曾经为它的诞生而喜悦，一向冷肃的面容上出现过那么难得的柔和神情，他信誓旦旦，说要见证命运最后会去往何处。
明明知道它的产生太过突兀，明明知道那绝不是一个好的时间点，但是他就是如此平淡地接受了。因为他是与荒川相伴相生的妖怪，荒川的繁荣才是他的繁荣。而如今，这条支流即将反过来侵蚀荒川本身，将他束缚于诡异的术法，永远地围困于阴界与阳界的裂缝。
“如果···荒川与冥河彻底贯通，荒川之主会如何？”
“哈，”黑晴明冷冷地笑了一声，“怎么，你还在期待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吗？”
“八百比丘尼最擅长的，不就是为她的那位大人献上祭品吗？”
“黑晴明大人。”
大天狗沉下了声音，巨大的羽翼在身后升起。
“请允许我先行告辞。”
“你以为，还来得及吗？”
“从你离开荒川的那一刻起，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”
“言灵·缚。”
“黑晴明大人！”
大天狗只觉得全身的妖力倏然间消失，如同注满水的池子被抽干，他的翅膀失去了力量，从半空中坠落到地面。撞击的疼痛从肩胛处一直扩散到全身，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与担忧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尝到了鲜血的味道，冰冷苦涩，锈迹斑斑，在他心里沉淀成说不清的感觉。
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关，感觉到他咯咯作战的颌骨以及胃部痉挛的抽痛。他想到荒川，他感到安静，死一般的安静。
“苦心经营了这么久，怎么可能让你轻易破坏。”
他看见黑晴明的靴子站在他眼前。
“雪女，看好他，不要让他做多余的事情。”
“是，黑晴明大人。”
冰冷的少女顺从地应声，一阵寒意从他的脚开始向上蔓延，最终将他完全包裹。
“黑晴明大人，”他做着无谓的挣扎，“如果京都变为了阴界，那么源博雅···”
黑晴明立刻打断了他。
“他会如何看待我，似乎并不是你该管的事。”
“你已经做了太多不必要的事情，是时候适可而止。”
那不是仇恨，也不是怒火，都不是，他的脑海只是有一瞬间的空白。他张开了嘴唇，想要说些什么，但他只是在喉咙里感受到了火炭般的烧灼感，痛得惊人。
他很奇怪，为什么痛得不是他的心。
“很隐蔽的过程，不是吗？那个女人为了死亡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”
“跟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战斗，不是明智之举。”
“等到河岸的居民为荒川主献上童男童女的祭品，大概也就是八百比丘尼与八歧大蛇出手的时机了。”
“大天狗，不必看到荒川被献祭的情景，你应该觉得庆幸吧。”
“真可惜，他似乎还没有察觉到，是因为你的存在吗，看来你还是动摇了他不少呢。”
“也许他们该感激你，毕竟你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。”
“搅起过巨大风浪的大天狗常常跟他在一起，会不会给他以一切争端已然平静的错觉呢。”
“而至于源博雅，你的所谓友人，他的眼里，不是只有那个白晴明吗？”
黑晴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，他黑色的靴子顿了顿，在大天狗的视野中逐渐远去。
雪女冰冷的气息围绕在他周围，他听见少女淡漠的嗓音，每一个字都铸成冰凌。
“不要妨碍黑晴明大人。”
“他是不是早就知道···八歧大蛇的阴谋···”
大天狗努力挣动着，四肢全然无力，白色的衣服在地面上蹭出肮脏的污垢与破损。
“黑晴明大人当然知道，他无所不知。”
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···”
“黑晴明大人只是顺水推舟。”
“现在的你已经不再适合于参与进这个任务当中。”
八歧大蛇、八百比丘尼、黑晴明、白晴明、源博雅······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旋转，他们翻动起巨大的浪潮，蛰伏着凶猛的暗流，决定着整个京都的命运何去何从。而他在这一刻，是无能为力的。
就如渺小的人类一般，只能徒然地接受未知的命运，而做不出任何改变。
还有荒川。
是啊，他不能忘了荒川。
如果荒川看见了隐在背后的黑晴明，又会怎么去想他。
雪女沉默地注视他良久，才迟疑着开口：
“你的手指。”
原来这种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剧痛。
他的十指早已深深陷入泥土，被嶙峋的石块划伤，流出了殷红的血。
狗子：不好意思，我改版后可以抵抗了~（钢铁之羽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