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荒天】斜风约水（第七章）
斜风约水
荒天
第七章
荒川摇着折扇，悠闲地漫步于人类的集市之中。
他穿过苹果糖的香气，路过排放得满满当当的面具摊，摆在道路两侧的池子里游着红色的金鱼，在他的衣袖拂过时，它们便轻轻跃出水面，朝着他远去的方向追寻河川的水汽。
街上灯火明亮如昼，穿着和服的青年男女侧带着面具，汇入一处，在狭窄的街道上慢慢行走，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，带着笑语不断向前涌动。
荒川跟在人群后面，慢慢地行走。这不是属于他的节日，自然也不是属于他的欢乐。长生不死的妖怪便是这样，睁着一双阖不住的眼，看岸上人来人往，几度春秋。
他身形高大，在人潮之中格外显眼，有商家看他衣着华贵，便招揽他来看看自家的商品，想着能有一两个入他的眼。荒川便迈步走近，因为身形高大触到店家悬在檐角的风铃，小小铁片相互撞击，发出清脆的声音，柔和的余韵在空气里振动，缓慢地消减，快到无声之时，又被风吹动，再次荡起美妙的铃音。
荒川似有所感，他回头望去，只见人流如织，遥远树影下空无一人。
他握着扇子的力道增了两分，回头却忍不住微笑。店家喜笑颜开地招呼着他，将自家得意的手艺展示给他，盼着他是位阔绰的客人。
荒川用折扇抵着下巴仔细地看了看，故意拖延时间。耳边传来气咻咻的风声，老板家风铃被吹得一阵乱响，东倒西歪。他这才捡起一张天狗面具来，上面绘着刺目的红色，两眼圆睁，眉头倒竖，长长的鼻子多出一截，面目狰狞。
“真丑。”
身边的风轻飘飘地扬了扬，像是一个人不屑的冷哼。
荒川虽是这么说着，仍是买下这个面具，收进怀里。
人群在逐渐往荒川畔移动，他们赶着去看烟火大会。听说为了答谢荒川主的慷慨，今年会放些从来没放过的烟花，到了那时，烟花在空中爆开，也会倒映在河水中，岂不就像是水里也放着烟花吗。
若是真有可以在水里放的烟花，不知道它也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？
街上渐渐空了，没有人声，难免冷清起来。荒川立于灯火阑珊之处，不在意外形的伪装。他可是荒川之主，即使被发现了，也只会是又一年水运亨通的吉兆。
借着未熄的灯火，他用手掂着刚买来的天狗面具，漫不经心地打量。修长的手指支撑着红色的面具，把它衬得小了。
看起来跟大天狗腰上带着的面具很像。
他带着轻慢的笑意回头，好整以暇地等着身后的人显出身形来。他的影子在身后延伸，被光线斜斜拉得很长，大天狗就站在那片暗影里，静静地伫立。
他带着一个天狗面具，稍稍不那么夸张，面具的白发垂在他的肩上。难得做了人类的打扮，蓝色的衣袖卷了一圈鎏金的花纹，在黯淡的夜色中依然闪闪发光得好看。
“这是你吗？”
荒川举起手里的面具问他。
大天狗快步上前，伸手去夺那个面具。荒川却收回手，让他扑了个空。他被对方拉着，顺着势头扑进熟悉的怀抱里。荒川衣襟上氤氲着潮湿淡薄的潮意，像是山雨来时的风，让他的心一下子安静，遥远处聒噪喧杂的声音，一句也听不见了。
荒川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手指试探性地移到他的下巴，扣住面具的下缘。没遇到意料中的拒绝，眉间轻挑，脸上带了几分讶异。大天狗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，心里忽而一乱，半羞半恼，懒得跟他纠缠，正要自己去揭，荒川微冷的手指便握住了他的手。
面具由他们共同揭开，露出大天狗藏在底下的脸。一缕乱发贴着他的额头垂着，也许会是个有趣的印记。锋利狭长的眉眼有着凌厉的美感，在眼波流转间劈开惊艳的闪电。他这幅模样倒不像个妖怪，反而像是京都里俊秀的贵族少年，平日里背着弓箭东奔西跑，到了夜晚也会捧起柔情，在月下吹笛给自己的心上人听。
“这可真是盛装出席。”
大天狗别扭地移开视线，再次去够荒川背在身后的面具，这一次他顺利地得到了战利品。他拿着面具，在自己脸上比了比，大小似乎正好，非常合适。
他满意地摸了摸面具上的红漆，纤长的睫毛一闪一闪，被微弱的光亮照得几乎透明，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阴影。目光被藏起，如同笼罩在朦胧月色下的花树，你分不清何处是叶，何处是花朵。
“快开始了。”
荒川看了看河畔的方向。
“那就走吧。”
大天狗先动起身来，走了两步却又退回。
“怎么？”
荒川正欲跟上，就被他迎面拦下，狠狠塞了一把扇子在手里。
大天狗终于了却心事，放松地呼了一口气。他看见荒川捏着那扇子准备展开，眼神便化为期待，带着些惶惑与惴惴不安。
荒川把扇子一折一折地打开，看见上面绘着荒川河水的图景。他的手指顺着河水的流向画了道弧线，轻笑一声，向大天狗投去了深邃的目光。
荒川之主是个很少有笑容的妖怪。
大天狗强作声势地抬起头，理直气壮地转移话题。
“还不快走？不是都晚了吗。”
他闷着头一股脑地往前冲，要不是荒川在后面拉着他的衣袖，他就要展开羽翼飞回爱宕山去了。
等到他们走到河畔，人群已经密密麻麻，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。他们两人在高处站定，正巧第一枚烟花从烟筒里窜上天空。它白色的尾巴划开了暗色的天空，瞬间点亮了气氛，沸腾起一阵欢喜的惊呼。
盛大的烟花绽放在空中，火星向四下里迸射开来，坠落如雨。
烟气淡淡散逸在空气中。
无与伦比的绚烂在天幕和水面同时绽开，胜过繁星满天。星火的余晖占满了整片天地，流溢出昳丽的华彩。
大天狗就在这时回眸。
“荒川。”
那份光彩在他澄澈的眼眸之中闪烁。
“这一点儿都不好看，你很不用心。”
“是吗？”
荒川抚扇，懒懒朝着天边看了一眼，便又移回了视线。
“世人说你清俊冷漠，是位高不可攀的妖怪。”
荒川提起扇子，悬空点了点他绯红的颊。
“但我除了你的坏脾气之外，什么都没看出来。”
“怎么，受不了了吗？”
大天狗扬了扬眉，下巴微抬，显出他一贯以来的高傲。
“荒川之主从事从来只凭喜好。”
“无意照拂他人。”
他的眼睛微微一暗。
“你还不明白吗？”
大天狗弯弯眉眼，但笑不语。
凡尘焰火都做了他的陪衬，定格成永世的惊艳，镌刻在荒川水流的纪年。
今日，波涛为你安宁或汹涌。